一只毒兰

你是自由的

虚廓生长

--

街角的糖炒栗子店还在。

全圆佑推门进去,靠着椅子正在看电视剧的老板娘立刻站起来,笑着问他称多少。

老板娘还是一样,哪怕十几年过去了也依然很漂亮,仍然对得起当年栗子西施的称呼。店里的装潢也已翻新,不再是原来那个被整个家属院小孩子觊觎、弥漫着丝丝甜意的小土房子了。

全圆佑露出一点笑意,“十五块钱的吧。”

--

全圆佑和文俊辉蹲在两栋楼之间的自行车棚后,周围散落了一地的栗子壳。

文俊辉正在努力把一个栗子的壳咬开,张着嘴含糊不清地跟全圆佑说话,“我奶奶说,栗子吃多了肚子会胀。”

正在埋头专心致志抠开栗子的全圆佑猛地抬头,担心地问,“肚子胀会死吗?”

文俊辉被他问得愣住了,他慢慢放下手里的栗子,蹭了蹭沾满甜腻的小手。

“...应该不会吧。”

两个小孩一同望着地上半袋还冒着热气的栗子发呆。


当天晚上全圆佑就发烧了。

文俊辉第二天发现全圆佑没有来学校,吓得一整天魂不守舍。

一放学就跑去全圆佑家,却在门口踟蹰着好一会,想敲门却又担心得知什么自己害怕的消息。

最后还是红着眼眶咬着牙敲了门。

全爷爷来开的门,看见文俊辉站在门口,红着眼睛吸着鼻子,小小的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

“爷爷…小圆他…”

因为夜里蹬被子受了凉而发烧的全圆佑在床上躺了一天,慢慢吞吞地下床想看会电视。却在经过客厅的时候被突然一个扑过来的人抓着肩膀左右摇晃,还猝不及防地被他大力抱住,抹了他一袖子的眼泪鼻涕。

那是全圆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文俊辉哭。

还哭得那么惨那么丑。

文俊辉抱着他,爆发出一阵阵嚎啕。

“你以后再也不要吃栗子了!!!”

“我以为你死掉了!!!”

--

全圆佑走在他熟悉的街道上,手里一袋子的糖炒栗子被他一甩一甩地摇晃起来。

他也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这个略显幼稚的举动,心里却又一点不抗拒。

果然,这个老地方还是适合幼年全圆佑的生长。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过国,更没有再回来过这个地方。自从小学毕业之后全家移民,全圆佑仿佛就一下子和这个老区解除了某种羁绊。就这样失联了,连同他植根在这里的童年记忆和所有对着这片天空许下的愿望。

真正让他感到后悔的是,他连文俊辉也弄丢了。

文俊辉是他的发小,他的同学,他童年时最好的朋友。

还是很多年以来都没敢忘记的人。


其实在几年前他曾得到过文俊辉的联系方式,为此他特意下载了微信。

后来倒是加了好友,却因为过远的距离和过长的时间没有了下文。只是在农历春节的时候会互相发送祝福,对方生日的时候会发句生日快乐。

全圆佑以为那是真的疏远。本就是岁月对感情的冲淡,再加上距离和时差,哪怕是小时候天天腻在一起的模范兄弟感情也会被稀释直至消失殆尽。所以他稍稍卸下了一些对文俊辉的思念以及其他,专心地过自己的生活,硬生生在遥远的国度闯出了一片天。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全圆佑想。

他以为这就是他想要的。

然而他以为的在他踏上这片土地之时瞬间坍塌。他发觉原来自己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的同时,也讶异于自己多年以来的执着,讶异于自己波澜不惊的面孔下藏着一份难以启齿的心思和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那个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微笑的小男孩,那个以为他死掉为他嚎啕大哭的小男孩,那个教他永远积极向上的小男孩,那个陪伴他并令他成长的小男孩。

你会发现其实对一个人的情有独钟可以持续很多年。

--

全圆佑进入药店的时候挡住了门口的阳光,他听到旁边一个男人轻轻“啊”了一声。

他没在意,开口询问店员胃药的种类,有没有中成药等等。

在国外生活多年,他早已忘记小时候奶奶喂给自己吃的药是哪一种。

询问店员无果,全圆佑有些失落地转过身,他失落的是自己太多的忘记。

正当他准备目光搜索每一个柜台时,他瞥见了正紧盯着他的文俊辉。


你知道分手多年的老情人多年之后再度相逢是怎样一种感受吗?不知道。

你知道失散多年的骨血至亲多年之后再度团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吗?不知道。

你知道前十分钟还在心里想着的人下一秒就出现在你视野里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吗?加一个前提,十二年从未相见的那种。

只有全圆佑知道。

全圆佑已经顾不得疑惑为什么十二年之后他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文俊辉的样子,他现在甚至紧张到出现了十几年来第一次一片空白到说不出话的情况。

还是文俊辉先开的口。

“养胃丸。”文俊辉看着他突然出现的一如小时候茫然无措的表情笑了,回头跟店员比划,“仲景什么养胃丸来着,啊,对…”

文俊辉转过来,朝着全圆佑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

“仲景香砂养胃丸。”

文俊辉说的是全圆佑小时候常吃的那种胃药。


全圆佑想过很多种和文俊辉再次相见时的场面,更多的是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会叫对方的名字吗?直呼大名还是昵称。

会笑着说好久不见吗?电视剧里大都是这样演的。

他没有想到的是,没有什么好久不见。

只是一句,“仲景香砂养胃丸。”

--

全圆佑看着袋子里的胃药一阵恍惚。

那人倒是一脸自然,仿佛他们只是在楼下超市碰到的邻居。

“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没变啊。”

“小圆。”

文俊辉看着他发呆的样子咧开嘴笑起来,好看的眉眼在阳光下更加温暖。

全圆佑将这张过分好看的笑脸和存留在自己印象里的那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重叠在一起,是他。

是他七岁时站在太阳地里冲着全圆佑咧嘴笑的样子。

全圆佑此时才终于找回自己出走的意识,脸上没了怔愣的神情,他冷静下来,机械地回到了在国外习以为常的样子。

但眼里还是有什么情绪在晃动。

“...俊辉。”

--

文俊辉跑上楼,打开门后把酒精往桌子上一放就要走,“奶奶,我有点事,出去一趟。”

“哎!”坐在沙发上带着老花镜正织毛衣的奶奶拦住他,“干什么去?”

文俊辉知道不问清楚这老太太是不会放自己走了,索性站在门边老老实实回答她的问题。

“下楼玩。”

奶奶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特意把老花镜摘下来看了他好一阵才笑起来,“你都二十四岁了,还下楼玩呐?”

“您这时候想起来我都二十四了啊。”文俊辉无奈地笑笑,“我下楼转一会,顺便出去。”

“跟谁去?”奶奶问完才想起了什么,了然地放行,“去吧去吧,把人家姑娘照顾着点。”

文俊辉反映了一下后哭笑不得地开门,“您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我走了。”

“回不回来吃饭啊?”

“不回来吃了!”

文俊辉下到一楼,看到全圆佑背对着他不知道在看什么。

文俊辉忽然有些出神。他印象里的全圆佑,依然是那个白白净净又可爱的小男孩,真心实意地对他好,也是真正的傻得可爱。

而现在,好像有什么悄悄地将这个有点傻气的小男孩改变成了一个这样成熟的男人。

时间的作用不假,但更多的恐怕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苦难或者其他。

怎么会成长得这么彻底,文俊辉在心里叹了口气。全圆佑离开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泪眼朦胧地把自己最心爱的一个小狐狸挂件放在了文俊辉手心。文俊辉那时也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扯着他的袖子直到他被爸爸哄着离开。

小时候的离别,大哭过一场就是所有了。

而如今的全圆佑,以一副精英的姿态从国外归来,文俊辉不知道这算不算好。

他为全圆佑如今的独立和优秀感到开心,却也为他从容过分的表情和透着疏离的声音而感到几分失落。

文俊辉是有私心的。

而这种私心往往被当做不可告人的秘密。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全圆佑转过身,示意他看门口卧着的一只小黄狗。

文俊辉下意识地向右挪了一步,站在全圆佑身后。

--

文俊辉握着拳头,透过楼道的窗户警惕地看着楼门口卧着的一只大黄狗。

那只狗已经在那里卧了十五分钟了,文俊辉也已经单方面和它对峙了十五分钟。

走还是不走,这是一个问题。

文俊辉很喜欢猫,但他实在怕狗。一见到狗,不管体型大小,都走不动道。

当然这个走不动道是因为他腿软。

这是三好小先生文俊辉小朋友唯一的弱点。

作为一个小男子汉,文俊辉当然不希望这个弱点被别人知道,所以目前来看,只有家里人知道他怕狗这件事。

不过好像快要迟到了。文俊辉抬手看一眼腕表,分针已经接近五十,再不走怕是要迟到的。

一想起钢琴老师的凶相,文俊辉就急得不知所措。

他也不想去求奶奶,奶奶一定会笑他的。爷爷呢?爷爷出去打门球了。

文俊辉挫败地蹲下,双手抱着头,心里却忽然打定主意。

冲出去就好了,冲出去就好了,不要看它就好了,不要看它…

文俊辉在心里碎碎念着,来到了楼门口。

却在那只狗抬了一下耷拉的眼皮之后秒怂。他内心咆哮着直接转身冲上楼梯,可怜巴巴地继续在二楼扒着墙壁观察敌情。


全圆佑远远地就看到了文俊辉,并且目睹了文俊辉一言不发回身冲上楼的全过程。

他抱着皮球有些迷茫。为什么文俊辉要这么跑回去呢?

全圆佑莫名其妙地摸着脑袋,经过大黄狗的时候看了它一眼。

大黄狗抬了抬耷拉着的眼皮以示无辜。

全圆佑更好奇了。他也学着文俊辉的样子冲上楼梯,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后奇怪地看了一眼文俊辉,说出了发自内心的疑问。

“你为什么要跑啊?”

文俊辉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说话。

“怕狗吗?”

文俊辉被戳中了痛处,依旧没说话,不过耳尖可疑地泛红。

这是全圆佑有生以来第一次学会察言观色。

他了然地点点头,把手递给文俊辉。

“我刚好要下楼,一起走吗。”

--

“想不到你怕狗这点还是没变。”全圆佑走在文俊辉外侧,隔开那只无辜的小黄狗。

“...非得说出来吗。”文俊辉到现在依然觉得这样真的很丢脸。

“嗯。”全圆佑冲他点头表示肯定。

文俊辉瞠目结舌。这孩子到底在国外经历了怎样的暴风成长啊…腹黑了不止一点。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两个人各怀心事,谁也不说。

还是文俊辉先开口打破沉默,“你记不记得咱们之前写字的那面墙?”

全圆佑眼里迸出一些惊喜的神色,他弯起嘴角,“当然记得。”

--

男孩子的童年都是用来幻想成为大英雄的。

文俊辉和全圆佑也不例外。

虽然连字都认不全,却还是极其痴迷于《陆小凤传奇》。

足以见小男孩的武侠心是不可阻挡的。

他们偷偷从教室的黑板槽里拣出不算短的粉笔带回家,在后院一处隐蔽的墙角写写画画。

想要仗剑走天涯,想要兼济天下。妄图用一截粉笔就扭转乾坤,心里燃烧的是不能被浇息的梦想的火苗。

--

“还在吗,不会被刷掉了吧…”文俊辉跟着全圆佑,凭借记忆寻找那个非常隐蔽的墙角。

“应该不会。”全圆佑现在所有的反应都十分冷静,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

文俊辉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直到十分钟之后两人从一个墙角钻进去。

两人身高相仿,如今都已经是一米八几的个头。小时候能轻松进出的地方,现在确实是费了好些劲。

文俊辉拍了拍全圆佑肩膀上的灰尘,看着他的脸笑了一声。

全圆佑迷茫地看过来,却忽然把满是尘土的手按到文俊辉脸上。

文俊辉一愣,随即大笑起来打他。

“全圆佑你现在怎么变得蔫儿坏!”

“啊,没有啊。”

全圆佑超无辜的。他的神情沾染了些无辜的孩子气,却和他看起来禁欲的脸没有半点违和。

就是能随便摆出这种表情的人,才很可怕啊。

可又很迷人啊。文俊辉挫败地想。


两人说话的空隙,全圆佑已经走过去准备揭开那面墙上盖着的陈旧塑料布,却在掀开之前回头看着文俊辉笑了,“要不要猜一下当年我们写的是什么?”

当年文俊辉痴迷于西门吹雪,全圆佑则执着于叶孤城。

两人第一次闹矛盾也是为了这个。

那时吵的内容现在想起来特别好笑。

“西门吹雪是第一高手!”

“的反义词!”

“的反义词的反义词!”

……

文俊辉为此跟全圆佑生过好长时间的闷气。


文俊辉摸了摸鼻子,“怎么能想得起来啊,无非就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吧。”

全圆佑歪了下头表示赞同,一扬手揭开了塑料布。

常年沉积其上的尘土立刻飞扬起来,呛得两人都捂着嘴咳嗽。

稍微过了一会,才睁开眼瞧当年的自己到底写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大话。

墙上赫然一行大字:全圆佑大笨蛋!!!

歪歪扭扭的,是文俊辉小时候的笔迹。

--

文俊辉和全圆佑上了公交车,感叹道幸好今天是个周内的下午,人不是很多。

全圆佑直接走向最后一排,却在坐下的时候顿了一下,示意让文俊辉坐里面。

“我记得你喜欢靠窗的位置。”

文俊辉坦然地接受了全圆佑还没有丢失的记忆。

他们要去城隍庙。

--

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家人陪伴坐公交车,就是要去城隍庙买一些元旦要用的小玩意。

还坐过站了。文俊辉靠着全圆佑的肩膀睡得很香,而全圆佑紧张地看着文俊辉熟睡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好像软软地戳中了他的小心脏。

光顾着看文俊辉睡觉,却错过了城隍庙那一站。

后来全圆佑满脸通红地被文俊辉念叨,心里却一点也不因为坐过站而感到自责。

文俊辉噘着嘴看着低头踢着石子的全圆佑,“你怎么能不看呢?到站了也不知道。”

全圆佑很理直气壮地回答,“我那是为了让你多睡一会。”

文俊辉被噎得语塞。

--

要到城隍庙得坐十站路,路程很长。

于是在行驶了十分钟之后,文俊辉自觉投降。

他很自然地靠在全圆佑肩上,像是多年以前他的特权。

“我睡一会儿。”

全圆佑闷闷地应了一声。


过了五分钟,全圆佑才微微转头看了一眼文俊辉的睡脸。

睫毛很长,仍然软软地戳中了他的心脏。

全圆佑抿着唇,过了一会才缓慢地开口。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吃了太多栗子的事?你以为我死了,害怕得抱着我就开始鬼哭狼嚎。”

“我当时想,以后也一定不能死,我死了你多伤心。”

“其实我也不喜欢吃茄子。但因为你不喜欢,所以我才装作喜欢的样子都帮你吃了。”

“小时候那次去城隍庙,其实是我没看路,但我说是为了让你多睡一会。”

“你睫毛真长啊。”

文俊辉的睫毛即刻轻颤了两下,他没睁眼,依旧靠在全圆佑肩上,平淡地开口。

“你怎么有了趁人睡着就胡说八道的习惯了。”

全圆佑当然知道他没睡着,所以他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等到颈旁真正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时,全圆佑才又开始。

他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我送你的那个小狐狸,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东西了。”

“但是我没有舍不得,因为我更喜欢你。”

“你听清楚了吗。”

“我喜欢你。”

文俊辉闭着眼睛,翘起了唇角。

--

“我还有趁人睡着就表白的习惯。”

“你别偷笑了。”

--

长久以来我们依靠对方模糊的轮廓跌跌撞撞地生长。

终于你变得清晰。

--
〈完〉

甜·不·起·来(●︿●

评论(27)

热度(300)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