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毒兰

你是自由的

临渊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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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俊辉说:“拍毕业照那天谁都别找我合影。”

五月四号晚上,徐明浩点开朋友圈,随后被文俊辉的笑脸刷屏。

“文俊辉你不是说不和任何人合影的吗?!”

“你哥我干过的打脸的事还少吗。”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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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5.4   6:30

文俊辉在睡梦中被揪住了耳朵。他沿着模糊的痛感摸过去,甩下那只罪恶的手。

他掖紧了被角,眼睛都没睁,身子往下缩了缩,蜷在被窝里含糊不清地求饶。

“徐明浩你再让我睡十分钟…”

“现在六点半,七点操场集合开毕业典礼。我通知到了,你迟了跟我没关系。”

站在他床边那人不轻不重扔下两句话,转身准备走出宿舍,却在经过书桌时被昨晚文俊辉扔在地上的垃圾袋绊了个趔趄。

全圆佑没说什么,绕过垃圾袋,离开的时候还轻轻带上了门。

文俊辉清醒了,他窝在被窝里咬牙切齿地笑,心里把徐明浩问候了很多遍。

他慢慢把被子拉下来,看着刚刚被关上的宿舍门,门背后的小黑板上有一只文俊辉自己画的胡萝卜。

算他还是个有礼貌的衣冠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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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5.4  7:40

“人之所以为人,在其智识;智识之深,在其博学;博学之用,在其虑思。”

全圆佑作为优秀学生代表,此时正站在主席台上发言。他不疾不徐的语速和低沉的嗓音总是让人心生好感。

文俊辉扯着领带站在台下,迎着阳光看过去。全圆佑双手执稿,每念几句就要稍稍停顿两秒,将目光转移到台下。

文俊辉站得累了,索性稍息。他再一次因为早晨的阳光眯起眼睛,不甚在意地随意拨弄额前的碎发。

吊儿郎当的样子被全圆佑尽收眼底。

在看到文俊辉被从后排走来的班主任拍了头收敛的样子之后,全圆佑收回视线。

“启功先生曾寄言毕业生:‘入学初识门庭,毕业非同学成,涉世或始今日,立身却在生平’。”

在被班主任拍了后脑之后,文俊辉悻悻收回长腿站直身子,无趣地盯着台上。全圆佑的发言这才真正被他听进去几句。

他听到立身却在生平。

全圆佑这样的人。文俊辉忍不住歪着头细细打量站在台上的人,学校藏蓝色的制服被他穿得笔挺,深色映衬之下肤色更白,身材匀称修长。偶尔抬手扶一下高挺鼻梁上架着的一副圆框眼镜,一本正经的模样。

毕竟还是跟自己不一样。全圆佑这样的人,人生也应该是被规划好的。无论是自己也好,父母也罢,总会有既定的路线让他走,一丝不苟地成长。立身在生平,恐怕也是他的目标吧。本就不苟言笑,偏偏又长了一张好学生的脸。更不喜和人接触,学习成绩也一直稳居年级前列。这样为国捐躯在所不辞的模范人设算是坐实了。

可这样的人生也很无趣啊。

“...学生代表,全圆佑。”

文俊辉看着他鞠躬下台,忽然生出几分同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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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5.4   7:30

上高中的时候文科班的老师总是说,将来啊都是你们文科生管着理科生。

紧赶慢赶终于在地铁安全门关闭的前五秒踏上最后一节车厢的文俊辉明显不这么想。

他后悔听信了文科班那群郁郁不得志的老师们的一面之词。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后悔没有好好学哲学,可惜有点晚。

一周之前自己的顶头上司外调到海外,公司高层特意送来一个博士填补空缺。

据说能力满级,不过文俊辉并不在意。只要不像前一位那样天天更年期爆发,他就很知足了。

但当文俊辉看到从电梯中走出,从容接受着同事们夹道欢迎的全圆佑,他由衷地希望之前那位可以再回来,每秒都是更年期他也不介意。

别跟我扯什么同学情,扯淡。

文俊辉硬着头皮将方案拿到总监办公室请全圆佑过目,全圆佑却并没有半分感到意外的神色。

他倒是很认真地接过翻看,翻页的间隙还跟文俊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真正让文俊辉毛骨悚然的不是全圆佑突然扬起的笑脸,跟他讲好久不见。而是他们对话中所有应该出现“文俊辉”这三个字的地方,都被全圆佑换成了“俊尼”。

文俊辉强忍着颤抖的冲动,跟全圆佑进行了自去年高中同学聚会以来第一次亲切的交流。

最后,全圆佑轻笑着,神情温柔地将方案递还文俊辉手中。

“俊尼还是没怎么变。”

“拿回去重做。”

所以托全圆佑的福,文俊辉在五四青年节这天还是早早就到了公司忙碌。

但是想着今天过节至少还可以休息半天,文俊辉就又重新积极起来。

好歹我也算个青年嘛,文俊辉笑眯眯地推开公司的玻璃门。

文件被整整齐齐地摞在办公桌上,电脑屏幕边缘粘着的五颜六色的便利贴也没有掉,甚至连几盆小仙人掌也静悄悄地待在原位呼吸着。

可一个人也没有。

文俊辉半靠着门,掏出手机来确认了没有收到今天放假或者其它消息。

正当他低头翻看日历的时候,总监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全圆佑周身晕染了些身后落地窗透来的自然光,他扬起手中的手机朝文俊辉挥了挥。

“今天我放了他们的假。”

“那我…”文俊辉的“是不是可以走了”还没有出口就被全圆佑打断。

“没放你的。”

“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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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5.4  18:30

文俊辉偷偷瞄了一眼徐明浩的信纸。

徐明浩立刻身子前倾,用手把信纸捂起来,“看啥看,你写完了?”

文俊辉耸了耸肩表示没有思路。

年级部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今天弄出个给十年后自己的一封信,明天又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虽然这个活动看起来很不靠谱,但文俊辉觉得他都快要被周围少女们冒出来的粉色泡泡挤死了。女孩子总是这么感性,十年后倒是真的会领着老公和孩子来看自己少女时代写的信吗?

万一被老公看到了当年的暗恋对象可怎么办啊。

文俊辉坐在椅子上咬着笔杆,长腿跨在徐明浩桌侧的横杠上漫不经心地摇晃。

没什么可写的…暗恋对象?

文俊辉一惊,踢里哐啷连人带椅摔在一旁。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全班的目光齐齐朝着发出巨大声响的这边看来,文俊辉不好意思地被徐明浩拽着站起来,搬起椅子重新坐好。

…可我明明不是暗恋。

哥只搞轰轰烈烈的明恋。

虽然这么想,但文俊辉还是埋头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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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5.4  18:30

文俊辉撂下笔,从一沓文件中抬头,伸了个懒腰。

五月初,太阳直射点向北回归线移动,夜渐短昼渐长。

文俊辉看着窗外夕阳余晖,也不懂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起来高中地理。

因为高中地理老师是个除了地理什么都讲的中年大叔?好像不是。

大概是因为五月四号是个特殊的日子,十年前自己高中毕业。

文俊辉靠着椅背,双手撑着桌子,恍惚了好一会。原来已经毕业十年了。

他转过头,想问问还在办公室里的全圆佑要不要回学校看看。却没想到办公室的门像和他有心电感应一样忽然就被推开。

全圆佑无声望着还在发愣的文俊辉,将左臂上搭着的外套拎在手里,侧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伸手扶了扶眼镜,不紧不慢地问他。

“请你吃饭,顺便回学校看看吗。”

文俊辉点头,仍然出神地看着他。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的今天,全圆佑也是这样。

站在主席台上,伸出手扶眼镜,语速不疾不徐地念着发言稿。

“涉世或始今日,立身却在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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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5.4  21:00

文俊辉被徐明浩拽着,强行带到了年级部。

他跟文俊辉使着眼色,让文俊辉把手里紧攥着的信封放进大档案袋里。

文俊辉难得为难地摇头,并且试图转身逃脱。

徐明浩受不了他这种磨叽的劲,劈手夺过快被文俊辉捏变形了的信封,连同自己的一并放进巨大的档案袋。

文俊辉也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保存整个年级信封的档案袋。

他觉得如果自己十年后再来拆开这封信,自己都会笑自己幼稚。好像少年心事被写出来就一定会觉得羞耻一样,文俊辉虽然很有胆量地写了,但他没胆量十年后再来看。

怕什么呢?他问自己。怕你年少的矫情还是其他?都不是。

我怕万一我还喜欢他。

文俊辉找全圆佑摊牌的那天,其实他也没有很紧张。话是这么说,但文俊辉还是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开口。

具体怎么说的他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脑子里想的噼里啪啦就从嘴里冒出来。

他说话过程中甚至没顾得上注意全圆佑的反应,他只被全圆佑那双不掺杂任何情绪的眼睛深深吸引。从都到尾,都是没有情绪。

最后全圆佑以一个哦字结束全文并且转身就走,剩下文俊辉待在走廊拐角处发怔。

他说,“哦。”

哦?哦是个什么意思。

虽然文俊辉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心里却不比他人粗糙。总而言之敏感最为致命。

他觉得既然没拒绝那也不能代表默认,全圆佑惜字如金,对于这种事回应一个音节就可以翻篇。更何况正是高考前两个月冲刺阶段,自己这个时机挑得明显就是自找拒绝。

可文俊辉忽然又冒出几丝侥幸。没说不喜欢我,那就是还有希望吧。

于是他靠着这点微茫的侥幸走了更长的路。

那一年文俊辉十八岁,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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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5.4  21:00

文俊辉和全圆佑站在档案室里。

年迈的老校工笑着走出来,抱着一个巨大的档案袋,“费了我好大劲拿出来,喏。”

全圆佑道谢后接过,打开档案袋,一封一封地翻找着当年的信件。

文俊辉只瞥了几眼就看到自己的,他伸手捞出信封,看着全圆佑诧异的表情解释道。

“我在信封上写字了,很好找。”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把信封亮出来的意思,全圆佑点点头不再追问。

半个小时之后,两人手里拿着信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散步。

文俊辉像是卸下了对于全圆佑的一些心理负担,逐渐恢复了他多话的本性。他给全圆佑指着几乎每一处改变了的风景,告诉他自己在这里发生的故事。

全圆佑只是听,不说话。

直到他们上了通往教学南楼顶层天台的楼梯,文俊辉却在即将登上天台的楼梯拐角处止步。

全圆佑仍然往前走,文俊辉却没再跟着。

十年前我跟不上你,十年后我也没什么奢求。

文俊辉手里攥着信封,索性靠在楼梯间冰凉的墙壁上,他双眼望着窗外的路灯,没有出声。

全圆佑知道文俊辉没再跟上前了,他停顿了一两秒随即转过身来。走回文俊辉身前,大大方方将手中的信递给文俊辉,看到文俊辉略带迷茫的神情,他示意文俊辉打开。

文俊辉报复似的痛快撕开信封,而后为自己显得幼稚的举动发笑。

一张信纸上只有一行字。规规矩矩地写在正中央。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文俊辉有些疑惑地抬眼,刚想要发问却被全圆佑伸来的手硬生生打断。

“我的信给你看了,你的让我来拆吧。”

文俊辉迟疑了两秒,他有些摸不透全圆佑的意图。这个人总是这样,始终不让人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看不出动静,就像此刻。

不过就这样吧,文俊辉扯起嘴角。破罐子破摔的事自己做得多了,也不差这一个。陈年旧事而已,五味杂陈和令人辗转反侧的情绪早都消失在那些梦中了。

我不再期待,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他恨恨地将信拍到全圆佑手上,像是把这么多年来为他而生的喜怒哀乐一同奉还。

全圆佑没有言语,只是低头看着信封上的字。

万一文俊辉还喜欢那个人,就不要拆开了。

全圆佑笑起来。他没有理会文俊辉的恼火,整整齐齐地将封撕开,抽出信纸。

从他的喜欢的颜色到他近视的度数,从他每天几点出门到他坐哪一路公交车回家。

满满一页,全都是全圆佑。

全圆佑看向文俊辉,后者装作极度不耐的样子盯着别处。

为什么会脸红,文俊辉觉得简直糟透了。是因为自己十年前的矫情和做作,绝不是因为别的。

全圆佑慢慢地下了两个台阶和文俊辉持平,轻柔地扶过文俊辉的脸。

他看着文俊辉的双眼,伸手搭上他的肩膀。

“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要给你画一条鱼?”

那是在文俊辉表白前一天,为了试探全圆佑的心意,他以毕业留言征集为由跑去请全圆佑给他写一句话。全圆佑沉默了一会,画了一条鱼。

简直是儿童简笔画。

文俊辉丈二摸不着头脑,跑去找徐明浩。徐明浩当时正在啃着苹果,看到这条奇奇怪怪的鱼笑得差点被噎住,后来他告诉文俊辉,全圆佑不是不吃海鲜吗。

文俊辉心想,那这意思就是他不喜欢我?但他仍然坚持第二天去告白了。

此时的文俊辉仍然有些迷茫。鱼?

全圆佑无言地笑,他重复了一遍当年他写的句子。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文俊辉刚明白了一半,就被全圆佑眼里点点的星光吸引。

说放弃都是我嘴硬,我仍然深陷于你。

全圆佑靠近,文俊辉闭起双眼。

这一年文俊辉二十八岁,全圆佑二十八岁。

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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