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期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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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全圆佑食指拉开啤酒罐的拉环，冰凉的液体顺着指尖汩汩流入厨房下水道。他手边堆满了空罐子，一个一个整齐地望向他。这是最后一个了——冰冻了整整两年的过期啤酒，被全圆佑以这样的方式处理掉。
餐桌上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全圆佑抽了张纸攥在手心，划开锁屏。
“下楼吧，我和明浩都到了。”不知是不甘心以句号结尾的沉闷，还是金珉奎手滑——接连着两个憨笑的表情出现在对话框里。
全圆佑匆匆回了个“好”，把桌上十几个空啤酒罐一股脑扔进垃圾袋里，熟练地打结。
黑发笑眼的男人就是这个时候忽然出现的。他不赞同地抿起嘴摇头，动手比划起来。
“怎么还是这样打结？我都说了这样系不紧的。”
他只管说自己的，没有理会全圆佑作何反应。“不过过期的啤酒就是要倒掉再扔啊。”
“圆佑总算有一点听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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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我吃的缓解失眠的药有致幻作用么？”全圆佑揉着太阳穴，疲惫地看向身侧。金珉奎一下子被这个问题吓住了，他迅速和徐明浩交换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眼神，之后转过头来盯着全圆佑。
“天地良心…”金珉奎差点举起右拳宣誓，“副作用明明是严重腹泻！”
“.…..”
全圆佑懒得理他，径直走进火锅店。徐明浩随后，低头对着手机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店内热腾腾的空气瞬间让全圆佑的眼镜蒙上一层白色雾气，各种香料的味道撩动着所有饥肠辘辘的人的鼻息。全圆佑眨了两下眼，还是轻轻地把眼镜卸下来。他用无法聚焦的视线扫过店内每个角落寻找模糊的空位，直到他的视线黏着到某处，挣也挣不开。
那人清晰得不怎么真实，连带着他周身一圈景物都不那么模糊。全圆佑甚至能看清他唇边那颗极小的痣。他好看的笑脸是全圆佑熟悉的，甚至温软的声音也是全圆佑熟悉的。
为什么距离这么远也能听到声音？不知道。全圆佑甚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直到身后徐明浩的笑声把他拉回现实。只是趁着全圆佑一回身的空挡，那人就已经消失了，连带着他明晃晃的笑脸以及冲着全圆佑变化着的口型一起没了踪影。
带着笑腔的声音随着全圆佑忽然伸过来的手消失在空气里。全圆佑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丁点那人类似于蜂蜜被温水冲开的温柔嗓音，语音播放完毕“叮”地一声就让他一时的冲动——连同他伸出去不知要抓住什么的手都怔愣在半空中。
“那个是…”全圆佑罕见的语塞让徐明浩产生了一种“他不是在跟我说话”的错觉，但他明显靠拢过来的视线忽然让徐明浩明白了些什么。于是两人都没有理会过了好一会儿才进来，嚷着怎么还在门口站着啊饿死人了的金珉奎，彼此陷入沉默。
“是啊。”徐明浩轻描淡写地点着微信界面，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有在他们谈及某个人的时候，全圆佑才能明显感受到徐明浩对自己那种带着点厌恶的敌意。好像被棉花包裹着的长矛，携带着他对某个人清晰的亲密和对全圆佑模糊的仇恨，在特定的时刻有意无意戳痛着全圆佑的肋骨。
徐明浩觉得全圆佑有病。
所以他才会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是俊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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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圆佑反感一切他无法理解和控制的事。
比如，突如其来的细小雨滴，咖啡甜度超出了理想范围，大片大片的爬墙虎中开出了几朵扎眼的小花。这些平凡又微小的事件都能够让全圆佑蹙起眉心。
再比如，此刻说着中文的文俊辉。
上一秒还抱歉地笑着说“我下个月就要回中国了”，下一秒就切换回自己的母语讲着他听不懂的话。那些即使用韩文翻译过来，自己也一知半解的语言。但全圆佑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任由两人之间的裂隙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他甚至带着些残忍地想，是你先推开我。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不能怪我。
反正是你离不开我。
文俊辉的自说自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他学着全圆佑的样子将胳膊撑在栏杆上，托腮望着江对岸一片闪烁的霓虹灯。那些璀璨的灯火像一桶桶颜料倒进他的胸腔，粘稠成一片混浊的肮脏。然后这些污水企图流出他的眼眶。闪烁的霓虹灯倒映在他的瞳孔中，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有种湿漉漉的朦胧美感。这些依靠电流才能发光发热的东西实在太低级了，文俊辉想。我身边这个家伙，天生就会发光啊。
即使你不是照亮我。
全圆佑当然没听懂文俊辉最后用中文那句话。但他还是因为文俊辉少有的正经神色慌了几分神。全圆佑忽然觉得，文俊辉好像正在用力将自己剥离他的生命。文俊辉面容平静的样子，已经不是他伸手就能够触碰到了的。
“我文俊辉，是个拿得起也放得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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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珉奎执意推荐的蜜皂依然顽固地占据着洗手台的一个角落。
被金珉奎念叨了整整三天之后全圆佑被迫捧回了这个体积与价格呈反比的玩意儿。全圆佑懒得和他据理力争，只是听着他电视导购员般夸张的语气——
“用这个洗脸真的效果特别好，你看看我就知道了！信我！”
“嗤。”全圆佑出于本能的反应让金珉奎饱含热情的动作凝固在了空气里。
金珉奎：“…呸！”
而此刻，蜜皂酸梨一样的气味迅速膨胀起来，挤满小小的浴室。这种味道也立刻胀满了全圆佑的口鼻，像是一杯已经坏掉的果汁均匀地洒进他的身体。慢慢发酵，酸涩又无力。他身上浓郁的火锅气味，仿佛是从一个遥远又温暖的地方赶来，又一头栽进这个充斥着酸涩的世界。
全圆佑有点茫然地看着水流冲入池底，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一个小时前，徐明浩没有情绪的双眼透过蒸腾的热气看着他。白茫茫的雾气没有削减掉徐明浩眼里赤裸的反感，反而让这种视线愈加强烈。全圆佑有些醉了，而徐明浩滴酒未沾。更不要提金珉奎，这个今夜神经十分不敏感的家伙已经趴倒在徐明浩旁边的椅背上。如果他再清醒一丁点的话，他也能明显感知到徐明浩和全圆佑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或者说只是徐明浩单方面的剑拔弩张。
在这样长时间的无声对峙后，徐明浩抬手扶住了额头。他的声音低低的，透着不同寻常的疲惫。徐明浩忽然也觉得累，但他不得不说。
“我不爱掺和别人的事，但文俊辉不一样。”他又抬起眼，“他这个人，看着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老好人，洒脱也倒是有，不过更多的是一条道走到黑，比如跟你。”
全圆佑睁着他那双迷蒙的眼，不知道是酒精还是视力问题，只是模模糊糊看着徐明浩，好像下一秒就要睡着了。但他心里清明得像茶卡盐湖那一片镜面般的湖水，搅也搅不浑。他很想告诉徐明浩其实他知道，什么都知道。他也很想告诉徐明浩其实他有一点说错了。
文俊辉没有在自己这条道上走到黑，他走到一半就跑了。
“外面风雪很大，他回到你面前，只会跟你勾肩搭背笑嘻嘻地吐槽‘哇今天风刮得我脸都要掉了诶你说说我这么帅一张脸..’”徐明浩看着窗外，内热的玻璃窗把外部撞上来的雪花融化成一条条水线，沿着轨迹滑落。看起来像一整张玻璃窗都在哭泣。徐明浩顿了顿，回过头来看着全圆佑的眼睛，“他受了伤，是不会告诉你的。”
人生中有一大部分事情，都是在某个瞬间想通的。
在他们这一大群人生活中的每个暴风雪天，文俊辉都是一团温暖又干燥的空气，暖烘烘地焐热每个人被淋湿的灵魂。他大喇喇地跟你讲起外面的冰天雪地，跟你谈起刚刚那场冰雹，诚恳又傻气的样子让你忍不住放下一些恐惧。他不动声色地捂住在雪地里磕得肿起来的膝盖，眯着眼微笑的样子好像他刚从温暖的地方回来。
他说，“没关系，不要怕。”
这些话却没有人跟他讲。
全圆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感到喉咙发涩，手中的啤酒罐发出空洞的声响。他觉得原来所有都是归咎于自己，然而就在刚刚，他还在想是文俊辉把他扔在半路自己跑了。他将啤酒罐捏得变形，放在自己的正前方。
他问徐明浩，“他给你发的最后那句中文，是什么意思？”
那天在江边，文俊辉趴在栏杆上说了许多没头没脑的话。现在全圆佑看来，那竟然是文俊辉在向他告别。
“很多事情一开始，就已经在倒计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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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俊辉看着发出去的消息前立刻有了已读的标识。
在寝室。简短又迅速的回复让文俊辉不自觉地笑起来。他拎着两杯奶茶反身走出校门，盘算着要买什么给这个日夜忙碌毕业论文的学神当做夜宵。
直到他刚从学校东门拐出去，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灯火明亮的烧烤店。全圆佑正和一大群男男女女坐在一起，手边是装满啤酒的大玻璃杯。他的侧脸真好看啊，尤其在是暖黄色的灯光照射下，文俊辉的第一想法。
但文俊辉没有继续往下看。他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发现自己的目的好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沉默地站在学校门口的十字路口前，各种交汇的光影像是给他狭长的双眼里洒下一把细碎的钻石。它们散发出的光，既锋利又温柔。
有人说人生就像不断站在分叉的路口，每一次都是选择。如同下棋，稍有不慎，满盘皆输。文俊辉站在十字路口，心里涌上来的茫然第一次让他不知道往哪里走。
他以为世界上不存在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就在一分钟前，全圆佑拿着这根稻草，轻而易举地压死了一头骆驼。
所以后来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文俊辉会说：
“很多事情一开始，就已经在倒计时了。”最后那一秒赋予了你手里那根稻草。
其实我刚开始，觉得那是我们漫长人生的计时器。我们会互相扶持哪怕互相拉扯着向前走去，或者跑去。它会在我们其中一个老得走不动了，归于尘土的那一刻停止。而不是用来计算我们之间剩下的时间还有几分几秒。
童话故事的结局都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每个人的生活都不是童话。
王子和王子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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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了就不再等待了。”徐明浩斟酌着措辞，把文俊辉最后那四个字的意思用韩语翻译给全圆佑听。末了他还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逾期不候。”
全圆佑鹦鹉学舌似的跟着他重复一遍。
“逾期不候。”
我只是觉得你偶尔眯着眼笑的样子很好玩，或者是跟着我被我发现之后窘迫的样子很有趣。后来我答应毫无保留地接受你对我的好，你睁大眼睛的表情很像我小时候堆过的唯一一个雪人。
我喜欢上你那个瞬间是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开始倒计时，也可能是更久的之前。但那个瞬间我没有意识到你是在对我告别，我想的全都是以后。
我承认，是我离不开你。
但已经于事无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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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清理完冰箱，全圆佑又塞了十几罐啤酒进去之后，又是一年多没有动静。全圆佑家的啤酒好像生来就是被倒掉的，这种场景一定会让很多人捶胸顿足大呼禽兽。
他依然挽着袖子靠在池边，一罐罐地拉开拉环，一罐罐地倒入水池。
他想起文俊辉教他倒啤酒时的样子，文俊辉的笑眼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风景。
“过期的啤酒就要倒掉啊。”
——过期的感情也是吧。
“反正你也不会再喝了。”
——反正你也不会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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